小暧

  明清女曲家笔下的侠女及其女性立场


  在中国文化中,“侠”指代有能力且不求回报地帮助弱者的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客”是历代文人墨客所着力塑造和赞颂的主角。除了黄衫客、古押衙等著名的男侠形象外,文艺作品中还有聂隐娘、红线女等人们耳熟能详的侠女。传统戏曲中也有不少侠客形象,受这种书写传统和自身性别立场的双重影响,明清女曲家塑造了多种多样的女侠形象。


  保家卫国 行侠仗义


  绍兴人嬴宗季女的时事剧《六月霜》以秋瑾为主人公,热情地歌颂了她投身革命的英雄事迹,从内容到主题皆与以往女曲家的剧作大不相同。作者在《自序》中披露其创作动机是“以同乡同志之感情,固有不容恝然者”,可知其思想境界与秋瑾烈士相仿。


  与《六月霜》中的女侠秋瑾不同,晚清高产女曲家刘清韵笔下的侠女则多出于虚构。其传奇《英雄配》取材于晚清黄钧宰的笔记小说《金壶七墨·遁墨·奇女子》,女主人公杜宪英文武双全,与“幼攻词翰,长习韬钤”的丈夫周孝颇为恩爱。太平天国运动中,杜宪英夫妇为保护家乡和父老,组织乡民自卫反抗。“[普天乐]仗神机妙用,烽销指顾中,从此户逸家宁,全靠、全靠巾帼英雄!”“[朝天子] 同心胆,又何愁敌强莽。干云军威壮,看旗飞旆扬,听枪鸣炮响,管将、将、管将,管杀长毛人翻马仰、人翻马仰!”在第六出《馘左》里,这两支曲子不断反复,渲染出他们保家卫国的英勇气概。由于周孝求胜心切,不慎被俘。杜宪英千里寻夫,历尽波折,最终夫妻团圆。杜宪英的侠女气概首先表现为弱女子勇担家国重任,与《六月霜》中的秋瑾异曲同工——秋瑾目睹国家贫弱,民不聊生,决心救亡图存。从日本学成归国后,她不满男权和专制,致力于唤醒女界,最终血染轩亭口。“纤纤素手,志扶半壁江山;磊磊丹心,誓洗六朝金粉”(语出嬴宗季女传奇《六月霜》的第一出《蓉谪》),可以说,这是秋瑾的志向,也是杜宪英的志向。另外,值得强调的是,在寻夫途中,杜宪英还一路行侠仗义,不愧为响当当的巾帼英雄,就连其侍女“勇儿”也人如其名。


  刘清韵另一部传奇《氤氲钏》里的白玉英兄妹也武艺高强,只因“受不过那土豪之气,哥哥一时兴发,将他全家杀却,兄妹二人带了数十名家将逃往海中,寻个藏身所在”,他们虽然落草,却从不打家劫舍。白玉英仗义成全了才女黄佩芬与才子陶元璋的良缘,其侠义行为与《儿女英雄传》里的著名侠女十三妹何玉凤十分相似。


  坚贞刚烈 忠于爱情


  相较于女将军、女英雄,我以为刘清韵笔下最具侠女气度的是《飞虹啸》中的尤庚娘——可以说,她是升华版的白玉英和杜宪英。


  《飞虹啸》取材于《聊斋志异·庚娘》。原著叙述水贼王十八杀夫劫妻的故事。刘清韵的剧本情节基本依据原著,描述金大用、尤庚娘和王十八、唐柔娘两对夫妇一同逃难,王十八觊觎庚娘的美貌,谋杀金大用,意图霸占庚娘,庚娘假意相从,趁王酒醉,拔剑刺杀仇人,而后从容赴死的故事。“是龙泉气自冲霄,(拂拭看介)是鱼肠锋可吹毛,剑呵剑呵,凭仗你杀人材将人胆照,成就我小裙钗报仇名号”,一曲[脱布衫]慷慨激昂地描述了庚娘果敢的复仇过程,更表现出她不屈服于恶霸的坚强意志。该剧中的尤庚娘有勇有谋、坚贞刚烈,集冷静、智慧于一身,洋溢着英勇之气和侠客精神。她本是一介弱女子,在突发的危难面前能迅速作出正确的反应与决定,并不惮时刻与危险相伴,有条不紊地一步步实施复仇大计。她心思细腻、机敏镇静,不仅在刚开始就敏锐地发现王非善类,而且在遭难后能睿智地选择假意屈从,成功使恶棍完全放松了警惕,为伺机报仇打下基础。她重情义轻生死,在手刃仇人不再有生命危险时,却义无返顾地选择自尽。这一可歌可泣的女性形象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与庚娘异曲同工的是刘清韵取材于《明史·唐寅传》和明末清初文学家黄周星的小说《补张灵崔莹合传》,抒写张灵和崔莹爱情悲剧的《鸳鸯梦》中的女主人公崔莹。其中,第十出《殉玉》是全剧的高潮——被宁王征选入宫的崔莹逃回家乡后,遵从父亲遗命,从南昌赶到苏州找唐寅,希望通过唐寅成全自己和张灵的婚事,不料得到的却是张灵已逝的噩耗。刘清韵在此处以强调人物动作和表情的方法外化崔莹的心路历程——先“呆介”,然后“不语,忽正色介”,最后“微笑介”,举重若轻,简约而不简单。


  翌日,崔莹哭坟祭夫,唱了三支[香柳娘]:“正肝肠迸裂,正肝肠迸裂,分明在那又断肠碑碣,咳,崔莹,更有何话说、更有何话说。想彼祝英台,千古擅芳烈,况没甚牵缠扯掣、况没甚牵缠扯掣,一意孤行,自甘澌灭。”然后,她支开养娘和院公,“款解冰绡,向枝头牢将扣结”,不一会儿便“魂消气又灭,含笑从容向泉台去也”。原来,这个弱女子外柔内刚,早就打定了为张灵殉葬的主意。崔莹不慕荣华、忠于爱情的形象在这里被最终塑造完成,整部传奇歌颂纯洁爱情、抨击强权的主题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刘清韵笔下的弱女子不仅始终宁死不屈,而且还毫不犹豫地为爱舍身,其凛然大义,堪与女英雄、女将军比肩。


  走出闺阁 治国平天下


  明清女曲家笔下的侠女,境界最高的当属吴藻的独幕杂剧《饮酒读骚图》,该剧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属于女性的最强音:侠之大者,可以冲决女性的性别限制,走出闺阁,齐家治国平天下。


  《饮酒读骚图》又名《乔影》,写谢絮才女扮男装赏玩自己描画的男装小像“饮酒读骚图”。在赏画饮酒、放浪形骸、尽情抒怀之际,她不禁感怀身世、悲从中来——“若论襟怀可放,何殊绝云表之飞鹏;无奈身世不谐,竟似闭樊笼之病鹤”。她读《离骚》,感怀当年的三闾大夫报国无门、行吟泽畔的孤寂与萧瑟,而自己也同样怀才不遇,但屈原的诗章尚能流芳后世,死后还有弟子为其招魂,而自己空有满腹经纶,却受制于身为女性而只能幽锁深闺,既不能为国效力,也没有机会名留青史。谢絮才不由得黯然神伤,默默收拾起画卷和酒具,将满腹愤怨付之一声长叹。


  在生活中,和谢絮才同样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吴藻力求摆脱喑哑的人生,却只能在纸上聊发疏狂,一支[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写得洒落悲慨,脍炙人口:“我待趁烟波泛画棹,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贳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兰操》,我待著宫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还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笑刘郎空自豪……”她借用历史上诸多奇人异士的想象和传说,一口气甩出长达十句的排比句以及一连串典故,以李太白、王子乔、刘禹锡等历史上著名的俊逸神仙、洒落文士自喻,气势磅礴,气概豪雄,表现出强烈的自豪与自信,绝无半点寻常小女子的忸怩作态,表达了其渴望发展个性、展现才华、向往极致自由的迫切心情,从中亦可见吴藻渴望冲出闺阁建功立业的急切与豪迈。


  显然,《饮酒读骚图》所抒发的高情奇气并不拘泥于一时一事,它无限向往全面而完全的自由,反抗社会施诸女性的所有束缚和不公,谢絮才这一形象的涵盖面和批判力较其他女性而言显得宽广和强烈。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为女性呼唤自由的同时,吴藻还进一步认识到了即便是男性,要想充分施展才能、抱负,要得到精神上的自由解放,在现实生活中其实可能性也很小。也许正因如此,她的作品得到了当时广大男性文人的共鸣和激赏,如齐彦槐诗曰:“毕竟小青无侠气,挑灯闲看《牡丹亭》”,显然是将吴藻和西子湖畔的另一著名才女冯小青进行对比,盛赞吴藻其人其作的豪侠高怀。


  总之,崔莹和谢絮才等虽是典型的闺秀才女,但她们的精神世界所闪烁的侠的光彩其实并不亚于白玉英、杜宪英这样的女英雄和秋瑾这样的女革命家,甚至可以说,在当时强调女性应内敛含蓄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她们身上的侠气更具悲剧色彩,也反映了以吴藻等为代表的明清知识女性的立场。同时,吴藻、刘清韵等女曲家的戏曲作品,也在我国侠客文学史上发出了属于自己的铿锵之声。


  (本文系文化部课题“中国古代江南女性曲家艺术生态研究”(14DB0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文创学院)

2019-01-24 09: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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