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果山的“应许之地”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宋宇

2017-04-08

  林小发译《西游记》由专门出版世界文学名著的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版,首版的黄色封面上,美猴王手搭凉棚眺望。(林小发供图/图)

  最初译出了十回后,林小发曾把译稿和小说简介寄给几家出版社,都是婉拒。大约有十年,她都没找到愿意出版德译《西游记》的机构。是否继续翻译,她也踌躇过,但终究没有放弃。

  “在德语国家的文坛,这本书原来是不存在的。”在瑞士人林小发(Eva Lüdi Kong)的印象里,除个别人略知一二,德国人与瑞士人对《西游记》几乎一无所知。

  德语世界原来有《西游记》的两种译本。一种是原东德译者赫茨费尔德(Johanna Hertzfeldt)在1962年翻译出版的《西方朝圣(Die Pilgerfahrt nach dem Westen)》,依据是中文原版及一百回俄文译本,但采取总结性的翻译方式,诸多的诗词、回目、对话等均被删除。另一种转译自1942年出版的英文节译本《猴子:中国民间小说(Monkey: Folk Novel of China)》。《猴子》由英国汉学家阿瑟·韦理英译,胡适作序,翻译了原书100回中的30回。英译本主角名叫“猴子”,没有回目,也未翻译诗词,开篇即言道:“自世界起始,有一块石头……”

  2016年10月18日,在第68届法兰克福书展上,林小发译《西游记》首发,定价88欧元。初印2000册,原以为能卖一两年,没想到一售而空,过了短短五个月就准备印第四版。2017年3月23日,林小发获得了德国“莱比锡书展图书奖”的翻译奖。

  2017年2月下旬,德译本出版约四个月后,译林出版社编辑王蕾将它的开头部分回译为现代汉语,发在微博上。开篇的定场诗,迅速引起中国读者的兴趣:“有一首诗说:太初混沌不分,/天地晦暗地混淆在一起;/万物模糊,横无际涯,/谁都没有见过那时的景象。……”它的原文是“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林小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国读者的反应她根本没料到,“但现在想想当然也不奇怪”。林小发翻译这部中国古典名著,足足花了17年。对她来说,漫长翻译过程中的成长与挫折,恰恰应和了《西游记》的主题——取经。

  老子的言语很有说服力

    林小发现在定居老家瑞士比尔市,主要从事自由翻译。她在中国居住过25年。1968年出生的林小发对中国文化的兴趣来得很突然。1983年,中国广西的一个杂技团访问比尔,林小发被介绍册上的中国字迷住,开始自学中文。

  那时候她也阅读了老子的《道德经》。在西方,《道德经》译本超过250种,主要为英语、德语和法语版本。她比较喜欢维克多·冯·施特劳斯的德译本,翻译时间早在1870年。

  林小发感觉理解道家思想很顺畅,也乐于接受。相形之下,基督教里的上帝概念等本土思想,她却一直理解困难。回想起来,林小发觉得这可能与西方很早出现的信仰危机有关。上帝概念太形象,结合了教堂的权势,且被打上父权制烙印,很多人难以接受。表达高尚且无法捉摸的神性时,老子的言语倒很有说服力。她举《道德经》原文为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后来,林小发先后就读于瑞士苏黎世大学汉学系和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1990年代,她在上海古籍书店头一次读到中文版《西游记》,却连开篇的定场诗都读不下去。她学了半年古文诗词再读,定场诗不是问题了,而且能体会小说的寓意。她这才把书买了下来,回家一口气读完。

  那时候她学得最认真的,大概是王力主编的著名教材《古代汉语》。“现在翻开一看,发现整本都布满密密麻麻的手写注释和翻译笔记,自觉有趣,看来那时还真学得好认真。”林小发记得,她还认真学习了另一本唐诗集,结合书里的解释和现代汉语译文,阅读、查词典、背诵。

  丈夫孔国桥的古文功底与中文文笔都相当不错,也给林小发带来许多帮助。有意思的是,儿子也意外地帮她提高了中文水平。“小朋友两岁时喜欢读唐诗,倒背如流,非常可爱,后来上学读唐诗时,倒不喜欢了。”

  1999年,读过原著和两种德文译本的林小发自己动手翻译《西游记》。在她眼中,那是本独特的小说。“它不仅仅讲述一个故事,而是给读者展开两层平行的内容,一是故事的叙事层面,二是隐喻于诗词和回目中有关修行悟道的层面,多以故事人物和情节比喻一个人在修行过程中的内心动静。”

  翻译越深入,林小发越察觉自己的不足。她特地去浙江大学学习中国古典文学,师从楼含松教授,硕士论文主题是《西游记》的“正路”思想。为改进译笔,她回过头去研读德语文学,包括歌德、艾兴多尔夫等十八十九世纪德国文学家的作品,及更加古老的传说集,诸如《蒂尔恶作剧》《中世纪故事》,甚至西班牙小说《堂吉诃德》。

  妖怪们有了德语名字

    德国汉学家孔舫之(弗朗兹·库恩,Franz Kuhn)译介过大量中国小说,节译了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中的三本及《金瓶梅》,还有《今古奇观》《肉蒲团》《儿女英雄传》及茅盾名作《子夜》等,类型极多元。但他没有翻译《西游记》。

  “他的译法实在太自由了,不仅大量删除,也有很多随意增减的内容,比如一个成语可能会译成成语故事,另一个成语就忽略不译,整体上看歪曲了不少。”林小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孔舫之的译著引起很多争议,但德文文笔又令人佩服,甚至创造了一批带有中国情调的德文词汇,“当时许多德文读者印象深刻,心中一直留下一种‘库恩式中国文学’的美感。”

  相形之下,林小发的翻译相当严谨。

  《西游记》人物繁多,同一人物还可能有别名。主角孙悟空,就另有美猴王、齐天大圣和行者等诸多称谓。林小发的处理是:孙悟空音译,其余意译。

  “唐僧”怎样译,林小发犹豫好久,先用汉语拼音“Tangseng”,后来改译为“来自中国的高僧”。原文里的“唐”,她翻译成“China”,这样读者很容易联想到古代中国。唐三藏的“三藏”,原意是经、律、论三种类别的佛典,她先选用汉语拼音,后来发现其他译著通常采用梵文音译Tripitaka,就沿用了这个通译。

  神灵和妖精名的译法,需要想象力,像小妖伶俐虫和精细鬼,分别译成“伶俐的小动物(Flinkgetier)”和“精细的小鬼(Feingespenst)”。前者的getier,特指昆虫、蜗牛大小的动物。麒麟山小妖有来有去,译为“又来又去的那个(der kommt und geht)”。“都是紧贴中文的意思翻译的,也是书里的特色,采用意译方法翻译人名。”王蕾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她对译本的第一感觉是“德语非常有气势,很流畅”。

  在林小发看来,成语大多不难翻译。“沉鱼落雁”译成德语,比中文长一些,大意是“她太美丽,令鱼儿羞得潜往深处,使大雁惊得自天空坠落”,算极端的例子。

  道长一目了然

    人名、习语之外,小说涉及的宗教、历史等诸多领域的专有名词,是贯穿整个翻译过程的最大困难。

  了解明代的服饰、武器、礼仪、货币、度量衡、时间单位等,林小发可以借助互联网上的文字和图片。但读书必不可少。为了解明代的服装发饰及中国古代建筑,她借助厚厚的《汉英官名词典》、徐伦虎的《中国古建筑密码》、王振复的《中华意匠——中国建筑基本门类》和《人居文化》。为研究书中问题,她专门造访中国国家博物馆、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及中国财税博物馆等机构。

  小说六十四回,拂云叟对唐僧说了句“没底竹篮汲水”。此话源自道教文献《鸣鹤余音》,林小发理解字面意思,但不解其用意。她找到一位杭州佛学院教授请教,教授认为那类似禅宗公案,即用来表达参禅开悟的非逻辑性事例。她还不大明白,又找了中国道教学院的一位专家。道长平静地阅读,随后回应:“噢,这是震卦。”

  “我虽然对先天八卦图也熟悉,明白震卦的含义,但没想到将图像视为卦象,一下愣住。道长看来却似乎一目了然。”林小发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后来,她发现《西游记》中演卦的地方很多,在后记中简单作了介绍。

  第十九回,还没投到唐僧门下的猪八戒,向上门问罪的孙悟空讲起自己的前史,包括一句“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林小发费了许多工夫,把与孙悟空和猪八戒相关的词汇,都添上尽量通俗易解的注释,使读者能领会基本含义。铅和汞,意译之后便有注释。

  “婴儿”“姹女”也是铅和汞的意思,都是道教内丹派术语,与丹道修炼有关,简言之,“是生理能量与精神能量的结合和转化”。而《西游记》不少诗词,都引自《悟真篇》等道教著作。

  德国人对佛教和梵文研究得深厚,道教则不然。林小发很长时间都没找到合适的参考资料或专家,翻译道教内容花了很多年。读过许多道教典籍和研究资料后,倒是中国道教学院的那位道长,帮她真正入了门。

  “相应的德文词汇,并不需要用古典或带有宗教性质的概念。德语的宗教概念往往带有基督教色彩,反而容易误导读者。”对宗教下过工夫,林小发仍清楚,《西游记》本身是文学作品,译文中的宗教内容不能“过于膨胀”。

  最初译出了十回后,林小发曾把译稿和小说简介寄给几家出版社,都是婉拒。大约有十年,她都没找到愿意出版德译《西游记》的机构。是否继续翻译,她也踌躇过,但终究没有放弃。

  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正由中国担任主宾国,林小发遇到了雷克拉姆出版社(Reclam)的编辑迪特·梅耶尔(Dieter Meier)。后者恰好对中国文学感兴趣,才令小说能够出版。那时,林小发已经翻译到第60回了。雷克拉姆出版社成立已经近190年,专门出版世界文学名著,以特有的黄色封面袖珍装闻名,便于学生购买和阅读,促使日本的岩波书店及中国商务印书馆后来出版了类似丛书。

  七年后的法兰克福书展,林小发译《西游记》首发,也是黄色封面,却并非袖珍装。封面上美猴王手搭凉棚眺望。

  小说有五十多页后记,其中18页是详细的神仙列表。林小发还介绍了神仙的世界,《西游记》故事的形成和小说接受史,佛教和道教寓意,数字、卦象、五行、方位等元素在小说中的意义和作用。自己对多个版本的考察,以及为何选定《西游证道书》为翻译底本,她也详细地说明了。

▲王蕾把林小发译《西游记》的定场诗回译成中文。学者李天飞认为,回译后的文本带有西方文学的壮美和悲剧感。图为德语版《西游记》插画。(林小发供图/图)

  《西游记》与《浮士德》的共同母题

    王蕾在德国亚马逊看到了林小发译《西游记》。她在译林出版社做社科图书编辑,工作主要是帮助译者把德文或英文作品译为中文,自己并没有充裕时间从事翻译。初看电子书试读,王蕾被译者的中文功底吓了一跳。

  “译者要传达的不仅是文字和情节,更要把整个文本背后所蕴藏的异国文化带给对此几乎一无所知的读者。”她解释,翻译带有深厚文化背景的古典文学,尤其困难,“这跟我们故意用翻译腔戏仿一些文本不一样,刻意追求滑稽,使用的句式往往雷同。”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被译成“花果山的应许之地,水帘洞的洞中天堂”,王蕾认为前半句是神来之笔,表明那块地方不仅幸福快乐,且源于上天赐福,特地给予猴子们。

  林小发不自觉地借用了《圣经》里的常用词。“应许之地”在当代德语中容易被理解为“被称赞的国度”,即幸福美好的国度。她反省说,若改用另一个表示“幸福的地域”的词汇,会更加精确。

  2月23日,王蕾把自己回译的开篇定场诗及两段正文贴上微博,“不小心当了一天网红”。微博中,这篇浏览量高得不同寻常。一天后,她又贴了新翻译的一些段落。留言仍旧踊跃,有人以为读到了《圣经》。

  王蕾倒觉得,回译的《西游记》,有些像《魔戒》作者托尔金的作品《精灵宝钻》。后者一开始,也讲起“天地之初,万物之始”。

  学者李天飞也被王蕾的回译触动。在他眼中,《西游记》本有市井小说的特征,带着戏谑。德译,再回译,文本带有了西方文学的壮美和悲剧感。他开始尝试把小说《封神演义》改写出史诗感,已经完成了几千字。

  了解了德译版《西游记》,李天飞也开始阅读杨武能汉译的《浮士德》。“读完了浮士德,脑子里中国古书和浮士德价值观交战中,如同两股内力游走撞击……”他在微博写道。

  两位主人公都对现状不满。唐僧在东土讲了“千经万典”,却无法救度鬼魂,完成救赎;浮士德做了一辈子学问,修习神学、文学、法学等诸多学科,也救赎不了灵魂。

  “他俩都有同样的母题,要通过一番‘折腾’,修成正果。但方式不太一样,孙悟空、唐僧向佛修炼,浮士德是跟魔鬼在一块儿。”李天飞形容,唐僧师徒历经千辛万苦,浮士德却享受了千万种荣华富贵,“这好像是两条道路,但灵魂最后都上升了。那边成佛,这边也被天使引到天上去了。”

  李天飞曾校注过《西游记》,2014年由他当时供职的中华书局出版,所据底本是现存最早的版本明代“世德堂本”。但他认为,林小发选择《西游证道书》为底本非常有见地。

  “《西游记》在明朝相对市井,到清代已经有一点经典化苗头。开始有一帮文人,所谓社会精英分子去改造这部书。”李天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西游证道书》由黄周星“改造”,一个重要特点是添上了唐僧的出身故事。

  世德堂本用一段韵赞代替了唐僧的出身,全书也有很多韵文,黄周星可能觉得太流俗,大幅删改,还加了许多评语。“总字数少了一些,文字上比世德堂本要清通,也丢失了一些原汁原味的信息。”李天飞说,《西游证道书》由文人修订,完成了《西游记》的经典化,刊刻流传产生的错误相对较少。

  阅读过中德两部经典后,李天飞觉察到,西方人对宗教和人生的看法,与中国人实在不同。但文学的余味又不止于此,他补充道:“一定有一种东西方共通的东西。”


责任编辑:惠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