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在中国驻英国大使馆推荐下,经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评委会评选,第14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花落英国翻译家韩斌(NICKY HARMAN)手中。这位年近古稀的英国女人,不仅醉心翻译中国文学近20载,更是以推广中国当代文学为重要宗旨的非营利组织“纸托邦”(Read Paper Republic)的创始人之一,近期还发布了一项关于中国女性作家境况的调查。《欧洲时报》特约专访,走进这位投身推广中国文化数年的汉学家的翻译世界。
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设立于2005年,是中国政府面向海外设立的出版最高奖项,授予在介绍中国、推广中华文化和中国出版物等方面贡献突出的外国作家、翻译家和出版家。本届奖者韩斌是中译英专职翻译家,并从事研究当代小说、纪实文学和诗歌的翻译工作。她的译作语言精准优美,力求最大程度再现作者的写作风格,深得中国作家和英美出版人的信任。担任英国文学翻译协会主席期间,热心扶掖新秀,是在业内深受尊敬的翻译领袖。
翻译家、汉学家韩斌。(图片均由受访者供图)
12月15日上午,还不到约定时间,韩斌已上线等待与记者视频连线。一星期前,许多韩斌曾合作过的作家和中英文化出版界人士“偷偷”举办了一场线上惊喜派对。云端相聚的热气还未消散,韩斌直言此次获奖实属惊喜,她又兴奋又激动,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业内人士从世界各地向她表示祝贺,她越发意识到这个奖有多特殊。她谦虚地说,“我不确定自己没有像我想做到的那样发挥很大的影响力,但是我和其他同僚都在尽力做到最好。”
“倒走丝路”结缘汉学 中西沟通需更“懂”对方
作为一名翻译中国当代文学近20年的专业译者与汉学家,韩斌谈起中国文学时飞扬的神采不禁让人好奇,时光倒流到最初,是什么让她与中国文化结缘?她用“倒走丝路”这一精妙的比喻概括——不同于古代中国商人从丝路走向西方,韩斌对中国文化的最初了解来自两位从英国出发走上丝路的传教士。
英国传教士盖群英(Mildred Cable)和冯贵石(Francesca French)于20世纪初远走东方到中国传教,20世纪40年代,她们回到英国后写下了有关丝路和游历中国的故事。几年后,在同一国度的另一个地方, 14岁的韩斌因病卧床两个多月,机缘巧合下她接触到这些故事并深深为之着迷,她不断追想“丝路尽头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神秘古老的丝路就此连接了五千年文明古国和正值豆蔻年华的英国姑娘,并在她的心中播下一颗汉学的种子。这之后,在韩斌选择大学专业时,家人鼓励她说“世界的未来在中国”,于是她不再犹豫,选择学习中文并开始了解中国。
牵手中国文化的途径有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翻译?韩斌对待此事的态度颇为幽默,她打趣地说也许是因为懒,不想写自己的小说和故事,但事实上,翻译是一件十分需要语言创造力的工作。不仅如此,在之前为她庆祝的惊喜派对上,与她合作过的作者都对她翻译的准确与敬业的态度赞不绝口。贾平凹更是直言“非常敬佩”,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提到,韩斌一开始翻译就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对工作总是抱有极大的热情,多年以来好像从来没有休息,希望她能边翻译边休息。
但对韩斌来说,只要有一个对中国文学知之甚少的西方读者可以偶然在杂志上看到一篇她翻译的小说,就是一份奖励,是最能让她高兴的事儿。诚然,东西方文化交流有时如潺潺细涓,但终能水滴石穿,正如在韩斌看来更好地沟通中西方文化所需要的—— “更多的翻译,越来越多的翻译”。
中华文化想走出去与世界文化沟通需要“讲好中国故事”,其中翻译的作用举足轻重。韩斌认为,要想让中国故事被世界听到,需要西方出版社更加了解中国,中国出版社更懂得西方读者,因为文化差异往往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以短篇小说为例,西方短篇小说篇幅通常在两千字左右,而中国短篇小说一般在5000到7000字左右,因此翻译后的中国小说很难在杂志上找到适合的位置。此外,西方出版社偏爱犯罪小说或侦探类小说,虽然中国不乏精彩的犯罪小说,但主流并非如此。韩斌分析,西方出版社终究是寻找可以卖给读者的故事,中国出版社需要了解这一立场。
女性声音有待加强 中译英作品越发多样
不仅因篇幅和文学种类等原因使得中国文学在西方出版面临壁垒,韩斌还发现中国女性作家的作品比男性作家更少被翻译,甚至是“不成比例”的少。她说,中国出版社倾向于大力推广各大文学奖获奖者的作品,其中多数为男性,(在1982年到2015年间,在43名矛盾文学奖获奖者中仅有9名为女性,在1995年到2017年间,228名鲁迅文学奖获奖者中仅有26名为女性。数据来源于纸托邦),她希望中国出版社可以在推广女性作家作品上做出更大努力。
韩斌在到访中国时在北京一条胡同中留影。
对女性作家在中国境况的关注促使韩斌与另一位译者Natascha Bruce发起一项对中国女性作家的采访,其中有一个问题尤为引人关注——“在中国,男性作家被称为作家,但是女性作家几乎毫无例外地被称为‘女性作家’。对此,你有什么感受?”(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登录纸托邦网站查看相关访谈记录)有趣的是,这一现象是一位男性作家——贾平凹在一次国际研讨会上提出的,韩斌和当时在场的西班牙翻译家对此颇感兴趣,于是便将其收纳到这一课题采访中。韩斌相信,改变需要时间,而改变也正在发生。
另一项韩斌非常关注的事情便是中译英作品每年发生的变化,自2012年起,纸托邦每年都会发布年度翻译清单,盘点该年被翻译成英文的中文作品。韩斌发现近10年内,儿童文学和诗集的翻译数量有所增长,整体翻译数量也越来越多,这代表着中国文学的多样性在英语世界里的提升,她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中国文学种类可以供西方读者了解。
追求多样性也表现在韩斌选择翻译的作品中。安妮宝贝(现已更名为庆山)的《告别薇安》与韩斌翻译的其他作品有所差异,韩斌说她很喜欢安妮宝贝笔下的文字,虽然不同于之前的译作风格,但她希望所有的声音都可以被听见。
乐于挑战新领域 开启译作新篇章
2020年虽已走到末尾,但韩斌的工作却有一些新的展开。除了和另一位译者Dylan Levi King共同翻译的贾平凹作品《秦腔》有望在2021年面世,她最近开始两项新尝试:一是翻译青少年文学(Young Adult Literature, YA Literature),比如黄佳蓓的《我要做好孩子》和《野蜂飞舞》;二是翻译非小说的系列讲座“文学课”。其中《我要做好孩子》的英文译本已经在印度出版并即将登陆英国,韩斌也希望可以在美国和澳大利亚的书店见到它。这一作品更适合于10-12岁的青少年,《野蜂飞舞》则更适合再年长一些的孩子。
韩斌此前从未翻译过青少年文学,她的译作主要为更受成年读者喜爱的小说,如贾平凹的《高兴》、颜歌的《我们家》等,此次翻译青少年文学除了受出版社邀约,更是因为“故事本身也十分吸引她,尤其是《野蜂飞舞》发生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虽然面临的处境不同,但今天仍有许多孩子生活在战火中。而且韩斌十分看好这部作品,她觉得不仅中文读者会喜欢,也很容易吸引西方读者,至少她希望是这样。
谈起青少年文学,韩斌坦言这一分类在英国极其重要,但在中国并不尽然。比如之前颜歌的《白马》译本《White Horse》在英国以青少年文学出版后,原作家对此并不是很能理解,她认为文学就是文学,而不是青少年文学。韩斌同意这一观点,因为一部好作品就是一部好作品,无论它更适于什么年龄段的读者。但她也深信未来属于年轻人,如果想让未来的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和文化感兴趣,那么不妨从现在起就给他们好的书。
韩斌还接手的另一项新挑战是将毕飞宇的“文学课”系列翻译成英文。毕飞宇是南京大学教授、当代作家,曾获得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著有《哺乳期的女人》《推拿》《青衣》等中短篇小说。不同于单一文学作品,毕飞宇在文学课中深度解析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家及其作品,因此翻译这一系列并不容易,但韩斌也从中学到许多,并且会对不甚了解的地方仔细考研。事实上,在开始访谈前她就在做这项工作。
提到“文学课”,韩斌打开了话匣子。她说,文学课所涉猎的范围极为宽泛,其中她尤为喜爱关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章节。因为她第一次接触到的译本是霍克斯(David Hawkes)和闵福德(John Minford)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看完后这立马成了她最喜欢的版本,她也很乐意进行相关翻译。但挑战从未停止,比如蒲松龄的《促织》就让她几乎无从下手,从来没有学过文言文的韩斌翻译这一章节时像在看天书,文言文对她来说简直是另一种语言。不过她仍然很享受这次翻译,因为毕飞宇还讲到许多西方作家,她认为能了解到一位中国作家对美国作家的解读是很有趣的事情。
无论是翻译青少年文学还是系列讲座,对她来说都是第一次。随时跳出舒适圈的她笃信“丰富多彩的变化才是生活的情趣所在(Variety is the spice of life)”。
疫情间工作更多 百余人云翻译合作忙
谈起2020这一年的变化,韩斌坦言,今年她的工作之多可谓“前所未有,马不停蹄”。尽管这一切并非必然与疫情相关,但不得不承认,疫情已成为年度最被热议的主题。于是读者们也可以在纸托邦上看到一个名为“大流行(Epidemic)”的专栏,收录亲历疫情的部分中国作家的(中译英)故事。
其中湖北作家邓安庆的《隔离在家一个月,我与父母的关系变好了》(英文译名:Forty Days)是由124名译者共同完成的。很难想象,疫情期间有这么多人可以寄情翻译,合作完成一部作品。韩斌介绍,纸托邦与利兹大学当代华语文学研究中心合作,以邓安庆的作品为范本面向广大翻译者征稿,在十天内收到来自20个国家共124份翻译,组织者根据地理位置和时区将译者分为四组——2个欧洲组、1个东亚组和1个澳洲组,由资深译者韩斌、钟佳莉(Emily Jones)等分组带领进行线上教学的工作坊,并将所有人的翻译组拼成最后的译文。
方言翻译有难度 透露秘诀两步法
对含有大量方言作品的翻译也是韩斌职业生涯中不得不提的一部分。韩斌直言,她并非因方言选择作品,而是因作品本身足够有力量、震撼人心和动人而选择,只是恰好其中有很多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作家所写。以作品极具陕南风情的贾平凹为例,韩斌认为,他的作品或是以短篇刻画立体真实的人物形象,或是在长篇中呈现出史诗般壮阔的乡野生活全景。尽管第二种对西方读者来说更难以理解,不过一旦他们做好准备沉下心来读进去,就会被引人入胜的故事所深深吸引。短篇小说尽管故事更简单,但其中的人物往往会让人感同身受。因此尽管方言对任何国家的译者来说都是难题,但她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韩斌在西班牙北部度假。
她还透露了翻译方言的秘诀——两步研究法。第一步她会先通读作品,试图理解故事,遇到看不懂的地方会用互联网搜索,如果一部作品被很多人读过就很容易在网上找到部分方言的解释,毕竟即使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读北方故事也可能被方言所惑。有些网上没有答案,她就收集好问题,在完成系统研究后再向作者询问。韩斌也到访过中国,贾平凹就曾邀请她与Dylan到他的家乡,在那里可以更好地了解作者成长的环境,理解这片土地与故事深刻的连接,并亲眼见到出现在小说中的那些西方并不常见的物品,比如农民耕地时用的工具。
在准备工作完成后,第二步就是开始翻译。韩斌说中文方言并不能简单地转换为某地的英文方言,比如她出生地的方言——英国西南部,因为这样会让读者以为故事中的主人公出生在英国某地,所以她能做的就是用尽可能生动和“大白话”地表述,让读者感到故事主人公就是在说英语。
翻译过众多作品,当被问及最喜欢的作家和作品时,韩斌笑着露出非常纠结的表情,她感叹“这简直是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她喜欢所有翻译过的作家,几番思索后她说,在近期合作过、相对印象较为鲜活的作家中,她选择颜歌、贾平凹和韩东。最令她难忘的作品是饶平如写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饶平如笔下的故事实在是太美丽了,而且他在表达自己感受时的笔触十分细腻”,讲到这里,她停下顿了顿说“一般来讲,男作家很少如此表达情感,每当我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潸然泪下”。韩斌用“极致的简洁和优美”来形容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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